荷妮Renée

飞鸟将至,而我离去。

春花冬开

【哪里开得出来

      “春季真的到了啊,应该又可以去看花了吧。”她走出咖啡厅,看着地上大片大片的阳光。黑色开衫吸收着热量,她感觉浑身都暖洋洋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爱花。无可救药地喜爱。这是她身上少有的几点女性爱好之一。而就在刚刚,她将一束开得正好的玫瑰扔进了咖啡厅的垃圾桶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刻,送花的男人还坐在咖啡厅里,盯着她的背影,压低声音骂了一句脏话,“真以为自己是个男人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喂,我晚点回来,想去公园看看花。”她一边打电话,一边拦下一辆出租车,笑嘻嘻地上了车。

       “下次再去吧,先回来,你爸妈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啊?好。”挂断电话,她拍拍司机的肩,“师傅,麻烦去春晓公寓。”司机抬起头瞥一眼后视镜,看见她皱紧的眉头。

         一路堵车,司机一会儿踩一脚刹车,让心烦的人愈加心烦。短信一条接着一条,她把手机拿起又放下。突然一个猛的刹车,两鬓的短发扎着耳朵,痒痒地疼,“鬼头发又该剪了。”她不自觉地轻轻抱怨。

       “小姑娘留长发多好。”司机趁着堵车的空隙点燃一支烟,一手握着方向盘,一手伸出窗外抖烟灰,“你们这些年轻人啊,现在打扮穿着都不分性别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傅,你说有没有开错季节的花。” 她看着窗外,路边花坛里的花开得正好。

         司机听着她没头没脑的问题,愣了愣,笑着说,“季节错了,哪里开得出来,开出来也死得快吧。”


【得让你健健康康开花啊

          打开门,发现屋里只有好友坐在沙发上,电视里放着嘈杂的娱乐节目,好友盘着腿呆呆看着手里的一个信封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啊,你总算回来了。等得太久,他们就先走了。”好友起身,迎上前,把手里的信封递给她,“给你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她打开信封,看见一张同意书:兹有女,与我们(父母二人)共同相处22年……我们已了解详细情况,并知道此决定存在的风险。我们同意申请人在符合资质的正规医院,通过接受变性手术治疗,以解决其心理与生理性别不协调的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  好友握紧她轻轻发抖的手。一瞬间,大颗大颗眼泪,滴在好友的手上。

         这一封同意书,她等了整整六年。

         好友慢慢松开她的手,从冰柜里拎出几瓶啤酒,放在茶几上,看着她,“喂,别像个娘们儿似的,过来干了这些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抹一把泪,笑了。把手里的信封放好,坐到好友旁边,拿起一瓶啤酒,仰起头,没一会儿,酒瓶见了底。好友轻轻在她耳边说,“我今天在阳台上种了一盆丽格海棠花。等它开花的时候,一切就会好起来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丽格海棠冬天一般不开花吧,那就是明年的春天了。”她揉一揉好友的头发,扭过头,看见阳台上多出的那盆海棠。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几瓶酒下肚,好友在沙发上睡去,她从卧室取来被子,轻轻给好友盖上,然后抱起剩下的啤酒走向阳台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这个阳台上堆满了她们种下的花,花香弥漫。她直接在花丛中席地而坐,虽然已是春季,透过灰色的棉布长裤,她还是感觉到从地面传来的一股凉意,没忍住“哎哟”了一声。拿起一瓶冰啤酒,又放下了。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,点燃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没吸几口,她看见那盆新来的海棠,掐掉烟,扔进了身后的烟灰缸,“得让你健健康康开花啊。”


【可我一点也不快乐啊

           属于她的第一盆花也是海棠。那是她出生时父母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四季海棠。”在她很小的时候,妈妈给她解释这一份生日礼物的由来,“寓意快乐聪慧,这是爸爸妈妈送给你的祝福。”她躺在妈妈怀里,甜甜地接过妈妈的话,“我现在就很快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这一盆四季海棠陪着她走过了二十二轮春夏秋冬。 一年前,她打碎了它。

         一年前的春天,她再次从卧室里拿出了一沓打印好的资料,放到了父母面前。她已经坚持了三个月。每天将这厚厚一沓资料拿出来,递给父母。

         这一沓资料的第一页,是“女变男”变性手术需要具备的条件,上面的很多项目都被她打上了红色的勾,唯有一条——父母同意书,后面还空着。而这一页的后面,是国内外所有“女变男”变性手术的新闻案例。

         在她拿出这一沓资料的第一天,父亲狠狠撕碎了资料,“你平时过得像个男的也就算了,这次闹什么呢!”父亲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鞭打着她的眼睛。母亲站在一边,张了好几次嘴,最后爆发出的却是一声喉头的哽咽,掩着面抽泣起来。她哽着喉咙,压着颤抖的嗓子说,“该准备的我都准备好了,就差你们的同意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这天,她再次等待着父母的反应。父亲不再拿起资料,母亲尴尬地坐在一边沉默着。半晌,她开口,“让我去吧。我真的忍不下去了。”父亲站起身,看着她,举起了手,狠狠地甩出一个巴掌,“这么多年了啊,你不也……”话没说完,父亲坐下了,用手捂住了脸。她轻轻地接过话,“是啊,我都忍了这么多年了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起了雾的眼睛扫过那盆窗台上的四季海棠,她走过去,抱起那盆开得正好的海棠花,用力一摔,“可我一点也不快乐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也是那一天,她搬进了好友租住的这套公寓。


【我说话算数,你呢

       “呀,你怎么在这里睡了一夜。”突然被好友惊醒,看一眼时间,上午七点。

         她揉揉眼睛,笑一笑,“今天陪我去医院交资料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好啊。穿得帅一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阳光打在好友的头顶,晃得她一阵头晕,这也是和好友相识的第六年了吧。

        六年前,她们都才十七岁,读高二。高二开学那天,她刚刚剪完短发,和好友分配为同桌。课间两个人一边整理新书一边闲聊。好友说了一大堆自己的兴趣喜好,然后扬起眉头,“你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男孩子喜欢的,我都喜欢。”她抓一抓自己的头发,笑了笑,“除了花,我和所有女孩一样喜欢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挺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一晃已经六年。这六年来,好友陪着她走过了人生最困难的一段段路程。她在这个人面前,不用掩饰任何喜恶,也不用一人分饰两角。高考毕业那天,好友陪着她逛遍了市里的所有男装店,然后提着一大堆男装,坐在学校的操场上,和她喝着啤酒聊天到天亮。那天晚上,星星好像很亮很亮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陷在往事里的她被好友扔过来的衣服下了一跳,“发什么呆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诶,你还记得高考毕业你说的话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好友靠着阳台门,愣了愣,看着她,点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她不再接话,站起身,迅速换好衣服,“拿上资料,走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好友挡住她,“我说话算数。你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她的耳边突然再次响起那个深夜里,好友趴在她的肩头,挽着她的胳膊,小声地说,“如果,你真的是个男生,我一定追你啊。”


【注定开在冬季的花

           距离她进手术室还有一个小时,她的主治医生走进病房,微微地笑,“这是最后一期手术了,不会紧张了吧?”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好友裹着厚重的棉袄坐在病床旁,握住她冰凉的手,“从夏天开始,现在都入冬了,快半年了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主治医生走向窗户,打开窗,提醒她们,“记得开窗啊,虽然冷,但是也要注意通风。”然后望了望窗外,大朵大朵的雪花正缓慢地飘落,住院大楼下来来往往的人裹得严严实实,行色匆匆。好一会儿,医生突然抱起放在窗台上的海棠花,“呀,你们这海棠怎么在冬天开了啊,这情况可少见啦,又不是四季海棠,”

         好友也惊讶地转过头,看着医生手里那盆海棠,“这是我们春天时养下的,还想着明年春天才会开花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她躺在病床上,看着医生和好友欣喜的神情,突然重复了那位出租车司机的话,“开错季节的花,应该很快就死了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好友伸出手来敲她一下,“这么好的征兆硬生生被你说成了霉头。”医生还抱着那盆花,轻轻地看着抚了一下还沾着雨露的花瓣,“你怎么知道它是开错季节了呢,或许它天生注定是一株开在冬季的海棠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她鼻头一酸,心里五味杂陈。是啊,或许它天生注定是一株开在冬季的海棠吧,可种植它的人,想要的也许只是开在春天的花啊。

        自从那次父母离开了她和好友合租的公寓,再没有和她有过任何联系。

  

【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遇见能在冬天开放的海棠

         手术长达六个小时。好友一直坐在手术室外,手里握着手机。天气好像越来越冷了,她不断地哈气搓着握紧的手。她的手机上有一条编辑好的短信,“叔叔阿姨,这是她最后一次手术了。”锁屏开开关关好几次,屏幕上终于显示出“信息已送达”的提示。

         她睁开眼。

       “ 她醒了。”护士走出病房,轻轻掩上房门。

       “老头子,醒了醒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终于醒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声音传达进耳朵,她眼眶一红,张开嘴,“爸妈。”眼泪霎时淌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偏一偏头,看见妈妈突然走向窗台,抱起了那一盆海棠花,花朵正开得艳丽,视线透过花看向窗外的大雪,好像雪花也被映成了红色。“孩子。”妈妈笑了笑,“你第一次出生时,我们送给你的海棠花陪着你。你看,这一次又是海棠,见证了你的重生。真巧啊。”  

        那个两鬓已经斑白的男人弓着身子,摸摸她的脸,“等你好了,我和你妈带你去换身份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点点头,笑了,眼里一片湿润。

       与此同时,她的好友刚刚走进主治医生的办公室, 一开门,看见主治医生正坐着用卫生棉球擦拭肩上的伤口。主治医生抬起头,“你来得正好,帮我擦一下吧,自己的手不得劲儿。”好友走上前接过酒精,拉了拉医生的领口,肩上那一道一道伤口真让人触目惊心。 

      “医生啊,如果和她在一起,生育的几率是不是极低?”一句话打破了两个人的沉默,却又带来了新的沉默。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“最好还是领养或者人工授精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在一起,以后会很遇见很多困难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医生转过身子,看着身后这个正值青春的女孩,“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遇见能在冬天开放的海棠。”


【这是她故事结束后的第二年

       初春的阳光刚刚好。他从办公楼走出来,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在阳光下有些晃眼。

       他走进一家叫做“好想你”的咖啡厅,和以往一样选择了靠着留言墙的座位,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墙上花花绿绿的留言。突然,他拿起笔,在其中一张上写上了“ 他们原有的幸福破碎之后,你若是能组建起更好的幸福,就应该不算是破坏吧。就像,打碎一个戴不上的银戒指,做成一对更合适的银耳环,没什么不好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今天领了工资,这周末我们买点东西回去看看爸妈吧?记得给窗台上的海棠花浇水。”写完留言,他坐回座位发了一条短信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她的故事结束后的第二年。他的故事开始后的第二年。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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